扬州琴史述遗
朱 江
扬州有没有《琴史》?不敢断言。但有张子谦所撰《广陵琴学(的)过去及将来》传世,时在民国廿六年(1937)五月,载在《今虞琴刊》。他所云的“广陵琴学(的)过去”,当然就是言史的了。所可惜的是,此文只说及:“吾乡广陵(琴学)一派,不知所自始,疑或兴自唐代?”并引唐人李欣诗:“请奏鸣琴广陵客'与"李龟年至歧王宅,闻琴声,(而〉断弹楚声者,为扬州(人)薛满”为证,得出“广陵琴派,由来远矣”这一语焉未详的结论。而后笔锋一转说:“足资考证者,当自清(朝开〉始”。
其实,在这篇文章所云“过去”的部分,所幸尚有以下事例可以补充:
唐代扬州制作的“青铜明镜”早在六世纪末或七世纪初即已名闻全国。因而留下了许多熔炙人口的诗文记载和口头传诵资料,其中的“真子飞霜”铭镜,即是一例明证。扬州出土的“真子飞霜”镜,有的有铭文,有的没有铭文,但皆铸有同一图像,即镜面的“左方有四竹三笋,一人披衣而坐,置琴于膝。前有几,上置短剑二,置炉一。右方一凤立于石,二树正圆如帚形,下方为水池。池中一莲叶,上有一龟,值镜之中,虚其腹,下即镜之背钮也。上方有山云街半月形,月中有顾兔。云下作田格,格中四字,曰"真子飞霜"真子者,鼓琴之人也,飞霜者,其操名也。”(详《朱江考古文选》卷下)其琴、其曲、其人和弹奏的环境,均皆一一表达无遗。
琴,即辞书上所说的那种"前广后狭,上圆而敛,下方而干"的七弦琴。
琴曲,虽有曲、有引、有操、有弄之分,但这面锅镜铭文所说的琴曲子,即十二操中的一种。镜铭中的“飞霜”曲名,即“履霜”操名。按《履霜操》曲调的来由·见诸于《琴操》一书所载:“履霜者,伊吉甫之子伯奇所作也。伯奇之所以作《履霜操》的故事·因蒙冤被其父流放子野,编水荷而衣之,采花而食之。清朝履霜,自伤无罪见逐,乃援琴而鼓之曰:"履朝霜兮采晨寒,孝不明心兮昕诲言。孤思别离兮摧肺腑,何辜皇天兮遭斯衍。痛殊不同兮恩有偏,谁说顾兮知我冤。而有"宣王(出游)闻之曰:此孝子之辞也。吉甫及求伯奇于野而感悟”的故事。
鼓琴之人,也就是有"真(孝〉子"之誉的伊伯奇了。
这种图案的唐代《真子飞霜》铜镜,早在清代中期即己发现,据《民国江都县续志》记载:一面藏于阮氏,一面藏于岑氏。阮氏所藏仅有"真子飞霜"四字铭文,岑氏所藏除"真子飞霜"四字而外,尚有“凤凰双镜”等四十字边铭,但两镜的尺寸,直径同为五寸七分,于民国年间在扬州流失。
全国解放后,在扬州又出土了一面唐代“真子飞霜”铜镜,与阮氏收藏品相同。后于宝应又有出土,并在南京市文物管理委员会有收藏。西历1983年9月,我在日本京都访问住友财团的“泉屋博古馆”不意中见到了那种有四十字长铭的“真子飞霜”E铜镜,由此说明唐代扬州铸造的“真子飞霜”铜镜流传之广了。再综合张子谦《广陵琴学(的)过去及将来》一文说,也说明了另一个问题,那就是唐代扬州不仅有与琴有关的诗,与琴有关的曲,与琴有关的人,而且还有与琴有关的景物图像,即:
一、与琴有关的诗,如李欣“请奏鸣琴广陵客”诗;
二、与琴有关的曲,如唐代流传的《真子履霜操》;
三、与琴有关的人,如唐人李龟年所述“弹楚声者,为扬州(人)薛满”中的“薛满”;
四、与琴有关的景物图像,如唐代铸造的《真子飞霜》铜镜上的景物图像等。
因是而言,扬州“琴学(的)过去”如果再深入下去考证,无论是在唐宋以来的文献记载里,或是在唐宋以来的考古发现中,都有可能找到新的史料和实物例证。
在张子谦先生这篇文章中,所云的“广陵琴学(的)'将来”部分,只言及民国廿五年(1936〉以前的人与事,此后扬州琴坛大事,幸也有以下实例可以续述:
例如,王振世子民国三十一年(1942〉撰《扬州览胜录》时,在《史阁部(可法)祠墓》一节里载:梅花“岭北新筑晴雪轩(俗称遗墨厅〉三撞……广陵琴社附属于内,老梅花时,鼓琴一曲,真觉尘襟尽涤”因确知广陵琴社旧址,即在今史公祠内。
再如《梅曰强先生简介》中说,他曾于公元1956年“拜广陵古琴家胥桐华女士,及广陵(琴)派第十代传人刘少椿先生为师”,而且为精研广陵琴艺,每晚与刘少椿先生抵足而眠。经三年刻苦钻研,得刘先生亲传,琴艺大进,遂成为广陵琴社后的一代名家。这里展现出一个问题,即刘少椿先生的事迹,传诸于文献的不多。仅在《今虞琴刊·琴人题名录》里,有如下记载:“刘绍,字少椿,陕西富平,业盐,住扬州古旗帜亭四十三号”。因知先生出生于盐商家庭,世居在新城古旗亭街上的一所深宅大院内。是宅坐北朝南,据余所知,《琴人题名录》所记,乃是真实记录。因在民国二十八年(1939)之前,余家古旗亭街南的谢总门内,站在总门口北望,斜对面的深宅大院,即是刘先生家的故居。他家西花园的院墙,是一条呆巷,巷西为楼屋临街的玉皇阁,而今虽风韵无存,但旧楼尚在也。呆巷之底,有门东向,为胡氏私塾,有名于扬城。其门对面院墙,即刘家花园之西院墙。因之,刘氏旧屋遗址,不难确证也。
民国二十八年(1939)夏,余家迁至扬州东圈门街南七号居住,与街北"青溪书刘家隔街相望,与罗总门巷口江石溪家,相距不足五十步,闻江家与古旗亭刘家,因琴学常相往还:与东圈门刘家,有姻亲之好。此时,余尚年少,尚在求学,故耳闻多于目见也。及至成年,又浪迹他乡,及到归里,几己人事皆非。但刘少椿先生仍居旧宅。扬州解放之夕,建国之前,余受命于南乡霍家桥小学执教,恰巧与少椿先生长女同事,因数度至刘家盘桓,而与其家人和其婿相识。其时,刘家深宅厅堂楼屋规模尚在,惟宅西花园己毁。因余在建国前夕,调任北乡黄 区政府任职,遂与少椿先生及其家人会少离多.约在1951年某时,再过少椿先生家门时,门口己挂上“苏北行政区总工会”的牌子,先生一家不知迁居何处了。后来,余因工作调动频繁,由区而县,又由县而省,虽在省会南京工作长达八年,曾闻少椿先生在南京艺术学院教授琴学,但因一年有十个月奔波于全省各地,故而未能谋面。
公元1961年3月,余下放至扬州博物馆任职,此时正处在政治风云变幻,阶级斗争激烈的年代,人与人的交往越发淡薄了。未曾料到少椿先生解聘返里,幸有专区文教局长王建白的相知,被安置在扬州师范学校,并在安乐巷宿舍居住。因建白局长酷爱古琴,常至博物馆寻觅良材,遂闻先生近况。后因扬州中医名家夏雨生,与少椿先生常相往还,而得至安乐巷拜揭。当其时,先生虽有以为家,但与往日的深宅大院,己不可同日而语矣!所幸者,先生为人淡泊,明志于琴学,未徨他顾,到也算得安居乐业。因是,有七十二条安乐巷之称的安乐巷,又得一名士之居矣。在这段期间,先生的次子延龄,学医于吴克谦先生。吴先生亦是好古之士,与耿鉴庭、任达然、王幼儒、夏雨生、江圣庭、晗遇之诸大中医齐名于大江南北,且皆与余相友善,时有往还。因之,在内人染恙之日,先生曾携延龄医师,亲至史公祠西侧寒舍把脉处方,此情此景,虽越三十馀年,至今还历历在目。更为值得回忆者,即少椿先生由雨生先生陪同,携古琴至余家梅岭西舍,面窗而抚《梅花三弄》一曲,真可谓之尘襟皆涤,神宇皆清,几不知"人间正道是沧桑"也。在这之后,余与雨生先生曾三至安乐巷访问,也曾听先生数弄琴曲。谁知这人生难得一遇的佳境,竟随着"十年动乱"而绝迹人寰。今回首往事,怎不令人唏嘘难己哉!
刘少椿的广陵琴学,在乡邦贤达所撰笔记中,多有载述。如逸沧老人董玉书在《芜城怀旧录》卷二中写至:“包慎伯问樵上人《海上移情图记》云:数百年琴谱,皆出广陵,(而)广陵固多硕师哉!近世之善者,(有)刘少椿述广陵之琴学源流”,是为“广陵琴派第十代传人”。今先生外孙陶艺为纪念先生业绩,倡导先生琴学,嘱余撰文,以记大略云耳,不能及其万一,惟徨恐而己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