琴道琐言
老 桐
(一)琴之为道
琴乃载道之器,非音乐艺术范畴之“乐器”所能局限;琴乐亦非一般所谓之“音乐”,真正的琴乐,是并不追求旋律之优美,也不孜孜于节奏之合拍的。我喜欢古琴,很少觉得自己是在弹奏一种乐器或欣赏一种音乐。许多友人也是这样,大多是因追求东方古道而有古琴的共同爱好。有的友人,自己未尝弹琴,却深迷于琴乐,一、二片断之琴韵足以令其陶醉,偶读关于琴之文字也令其悠然神往、有半晌之遐思。我认其为琴道之友,真正的琴友。有的弹琴人倒未敢认为琴友的。据说范文正公(范仲淹)一生只能操一、二小曲,却深趣于琴道,于修齐治平、事业繁忙之际,仍得授一二尧舜之音而游羲皇之域为“大事”,是真能琴道者。操缦家若无些许羲皇心地之向往,指下是不会有太古之音的,一味所谓音乐艺术,曰“琴器”可矣,离“琴道”则远。乐器之中,筝、笛、琵琶、二胡等类,皆不可称“道”,惟琴有“琴道”之名,原有其实。琴之为道,乃因琴中蕴有通往羲皇心地之道,初则抒发情志、调理性情,进则陶淑中和、进德修业,终可得逍遥物外之趣、达心通大之境,默契太古之心而有庸常人生之超越。琴之为道,义实大哉!
为己而弹
学琴半载,资质愚陋,指法粗拙,无妙指自然不出妙音,于是揣摩名家名曲、参学琴家琴友,收益良多。佛家称为善知识,善能知病识药之良师益友也。《华严经》有善财童子五十三参,向不同身分、不同职业者学习,均有教益。我之学琴时短,参学善知识也少。六年前一个盛夏,于皖南齐云山东阳道院遇杭州徐匡华先生操琴,首次得闻古音,悠然神往,抹挑勾剔之基本指法,也从徐先生处启蒙。初操入门小曲,则由金陵刘正春先生所授。向往“渔歌”之逍遥、感于“忆故人”深情,两曲片断常自抚弄,可谓好高骛远。日常操弄惟自娱耳,自知粗劣,不敢奏于人听。今春因赴北京开会之便,拜访李潘(王字旁),老先生,恭恭敬敬,请益琴学之道。李老云:“虽片断可矣”,又云“琴乃为己而弹,非为人而弹”。语虽朴直,意实深远。琴学一如古圣人之学,乃为己之学,非为人之学。琴界诸弊因于“为人”,俗事蜂起,琴道衰微。古君子以琴书自娱,自养其心,绝名逐利,道在其中而自有为人之功。琴之音韵,冲虚恬淡,宁静悠远,最契本元心地。抚琴者由内心之深度满足而抒发情志,升华意境,心态安和、情志高超,便是习琴的完成。反是,操缦多年,焦躁多虑不异常人,凡欲炽盛或有过之,儒曰尚未“转变身心气质”者,吾不敢谓其知琴道也。
古调仍存
明清之际琴学大盛,奉虞山为琴宗,琴人争相自认为虞山一派,盖因虞山崇尚之清微淡远,实能以琴学体现中华文化之精微。大音希声,大雅之音,实在清微淡远之中。古调难复,当代琴家,以我一隅之见闻,惟苏州之吴门琴韵最能体现。吴兆基先生之琴风,恬淡冲虚,明净雅洁,洵为虞山遗响。曾请益李潘(王字旁)先生,谓吴兆基先生之琴韵与当年裴铁侠先生相仿佛,皆虞山一脉琴风,宁静冲和、清淡而意远。例以近代名曲《忆故人》,广陵派之“忆故人”委婉动人、缠绵匪侧,实为人间深情之表露,感人至深、极为动听。而吴兆基先生所奏“忆故人”,又别一种风格,情至深处而趋淡,有无声之恸、无泪之悲,情义至深而终至淡远缥渺,哀而不伤,惟有一丝怀念之情久久不去。人间深情与清微淡远完善地统一在一起。所以“清微淡远”是一种风格,更是一种意境,无论广陵派之绮丽缠绵、川派之雅静幽远、九嶷派之雄奇古朴等等,似均可不失这一静远淡逸的意境而合乎中和雅正之琴道。数月前因心仪吴兆基先生的琴道,曾回乡赴吴府探访,得知吴氏后人继承家学、抚琴不辍,颇为感佩。在吴府得遇吴老弟子汪铎先生,有幸请得汪先生以宋琴“玉玲珑”为抚“潇湘水云”一曲,亲聆吴门琴韵,妙音弥满一室,缭绕久久不绝,与听录音感受大为不同,真是极大享受。裴铁侠先生当年诗云:“来往怜幽独,怕伤情,古调难复。”
于今古调仍存,“弹不断,水云曲”,裴先生英灵有知,当为心慰。中华文化绵延不绝,代有人传。人类文化中之真优秀者,精微如中华琴道之学,我一向认为毋太虑会消亡,且也不必大张齐鼓去推广的。 (二)学弹渔歌
渔歌缓缓而起,轻轻三两声便入悠远之境,烟波浩渺,水光接天,远眺天际,一叶扁舟徜徉天水天之间。人与自然之交融,人与天地之合一,便在这“渔歌”缓起数声之中了。
少年时读陶渊明“纵浪大化中”诗句之向往,《庄子》“逍遥游”凭虚御风,冷然独立之神驰,在这“渔歌”轻轻缓起中一时俱现,恍若时光倒流,空间变换,似真亦幻,不觉茫然。“渔歌”入调之后一派适意,摇橹之自得,泛舟之逍遥,逐浪之畅意,皆足以令人陶醉,但对于我,还是这轻轻缓起数声的悠远意境更令人神往:一片汪洋之水,一叶天地之舟,一与世无争之人……尽矣!
《五知斋琴谱》谓琴曲之中惟“渔歌”、“羽化”两曲舒心畅意,而“渔歌”尤在“羽化”之上,可作神品。我学琴时短,所能体昧之琴曲也少,未敢妄议。但就所知通常琴曲,意境罕有如“意境”者。“樵歌”非凡品,空山古木,苍劲古老,极是雄伟,有振衣千仞之概:“渔歌”则万顷波涛,广大悠远,逍遥适意,一派天趣。若谓“樵歌”近乎儒,“渔歌”则近乎道了。
曾读《今虞琴刊》,知民国时彭祉卿先生善弹“渔歌”,出神入化,南北闻名,时人称为“彭渔歌”。可惜当时未有录音技术,后世不能得闻。当世琴家善弹“渔歌”者以苏州吴兆基先生最为著名,然缘悭一面,吴先生已于三年前仙去。数月前,有缘得聆吴兆基先生胞弟吴兆奇先生之“渔歌”,一曲终罢,叹为希有,不意世间仍有此冲和恬淡之古音。吴兆奇先生闲居金陵,雅好孔孟,并及佛学,善养生,修习静功有素,居常不喜外出。吴老操缦纯为修身养性,迄今已逾六十年,因世事变更,操琴也时断时续。近些年来,常操“渔歌”、“阳春”两曲,近又弹“普庵咒”。据吴老云,此曲当年在抗战前弹过,已是六十年前之事了,近乃重温。谓“普庵咒”一曲易能便人入静。吴老之琴韵,冲和恬淡,慢而有味,听之令人习心态安和,有静心之力量,境界之高,实非泛泛。今得允从学,敬拜为师,执弟子礼,幸何如之!
从吴老学弹“渔歌”,不惟学指法,记曲调,更学其琴容、味其琴旨。吴老抚琴时,身姿凝然,神定气闲,从容不迫,琴容极雅。可以六字概之:身端、意娴、手静。初时觉其指法近乎拙,手指似粘于琴面,极不灵活,迥异一般弹琴者双手活泼翩翩,乃至跳跃起伏。久之,渐觉有味,古时琴书中所说“指法贵简静”,大概就是指此了。学弹既久,一日忽悟中正平和之音、吟猱饱满之韵端出乎简静近拙之指法。吴老后来回忆幼时家居姑苏盘门城墙根下,宅名“琴园”,极为幽静,其时吴浸阳先生与其父吴兰荪先生常相往来。吴浸阳先生清夜抚琴,“渔歌”一曲已臻化境,给幼时的吴老留下了极深印象,时过半个世纪,当年之曲调尤盘桓于脑际。吴浸阳先生之指法,即走古拙一路,双手如胶粘于琴面,指不离弦。今时琴人操缦,颇多手势翩翩、落指繁复、甚或跃动者,应于重浊繁促之音,应非偶然。琴为大雅之乐,贵中正平和,忌繁手淫声。冲和之音,虽一两声,也足以养心;浊音异调,或资动听,只是娱耳,实有违琴道琴旨。身外喧嚣热恼之现代社会,繁促之音、怪异之调多矣,狂躁如迪斯科,奇异如种种现代派之新声。古乐虽筝声琶音也不多闻,况冲虚淡逸之大雅元音。较之前代,在今日社会,中和雅正、最能怡情养性之琴乐就更为希有、弥足珍贵了。近些年来,琴界颇有致力于普及、改进古琴音乐而忽视其特质者。本来,普及琴乐实为大好之事,吾侪当合力共勉,但若失其根本,流同俗响,则实在是一件令人扼腕叹惜的事了。
(三)听琴观音
琴音微妙,为宇宙之希声。古今中外,上下千年,未有乐器,令众多文人雅士、方外道者恒久倾注如此热情如古琴者。琴之音声,清微旷远,通太古之先,令后代之人于喧嚣热闹之社会生活中,可籍琴音而得暂息,酣恬虚古远之乡,返原始本然之境。人类文化以哲学、艺术种种而难以企及之妙境,由七弦琴一音可致。故古琴者,天地之灵物也,实为中华古圣先贤留于后世之瑰宝。东汉桓谭论琴之创制:“昔神农氏继伏羲而王天下,上观法于天,下取法于地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削桐为琴,绳丝为弦,以通神明之德,合天地之和焉。”(《新论·琴道》)明徐青山谓“稽古至圣,心通造化,德协神人,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这性情,于是制之为琴。”(《溪山琴况》)信然!
琴音之妙,端在音色。或松沉苍古,或清亮恬美,皆人间稀有难闻之声。散音恢宏,沉静旷达,通于大地;按音坚实,变化丰富,达于人情;尤以泛音,冷冷清亮,如霞外仙音,妙不可宣,有缥缈入仙之趣。天籁、人籁、地籁,俱在七弦古琴之声音中。“八音广博,琴德最优,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”(《新论·琴道》)良有以也。
秋冬之季曾赴古都西安,得便拜会琴家李明忠先生,有雨夕之谈。李先生亦为斫琴名家,谈及古琴之斫制,孜孜以声音品质为尚,询为合乎琴道之论。试弹李先生所斫之新琴,音色以恬美文静为主,间有透润旷远之意,为当代新琴中不可多得者,迥异于一般新琴之喧响、甚或有刚煞之声者。古琴本为个人修身理性、养心进德之妙器,抚器乃为己而弹,非以悦人,故古琴向不求音量之大,却致力于音色之美。清丽和润、恬淡悠远,方为琴音之佳品。古人论琴之音量,“大声不震哗而流漫,细声不湮灭而不闻”(《新论·琴道》),正是琴音妙处,既可为一己养心宣志而操弄,也可令二、三友朋虚心以聆听,共赏妙品,互通心曲。追求古琴音量而忽视其音声品质,实为斫琴这误区,究其所因,当在于今时琴道不张,大有将古琴作为一般表演乐器之势。数日前,有朋远方来书,题对曰:心静可以听琴,听琴可以观音。
白日辛苦,夜听古琴。静心听琴,观音入妙,实为人生一大乐事。听琴观音之中,体味天心,更反观能观之性,由琴道而致佛道,不亦妙哉! (四)琴派略议
“琴派”之别,古已有之,而今时琴家颇有淡化之意,似乎分门别派为一易起纷争、有违冲和之事。实则不同琴派的存在,不仅是一客观事实,也是琴坛丰富多彩的表征。若以琴学而致精微,于琴派之别实宜详究。古人于此多有阐述,应非出于轩轾高下之心,当为琴道正传之不得不然也。
早在唐代,琴家赵耶利即有“吴声清婉,若长江广流,绵延徐逝,有国真士之风;蜀声躁急,若激浪奔雷,亦一时之俊”(《琴书大全·圣贤下·赵耶利》)之说,分别吴派、蜀派之不同。至宋代,又有浙派流行。明代琴坛以浙、江两派为主。明清之际,江苏常熟有虞山派崛起,抉汉唐以来琴道之精微,崇尚“清微淡远”。虞山琴风,一时蔚然,不仅风行当时,并对后来数百年琴坛影响甚巨。虞山派继初祖严天池《松弦馆琴谱》之后,又有徐青山《溪山琴况》问世,集古来之大成,以二十四况总结琴学精奥,被推为琴学正宗。徐青山本人也名重当时,被誉为“今世之伯牙”。清代又形成了在近现代影响极大的广陵琴派,以飘逸跌宕、绮丽缠绵之琴风为众多习琴者所喜爱。《澄鉴堂》《五知斋》《蕉庵》等广陵琴谱,流传相当广泛。直到五十年代,以查阜西先生为首的古琴采访组,仍采访录制有泛川派、诸城派、广陵派、九嶷派、岭南派、新浙派、浦城派、凤阳派等琴派的琴曲,可见传统琴派之丰富多姿。
琴派基本以琴风分,不同琴派所操琴曲有不同之风格,如虞山派之清微淡远,广陵派之婉转跌宕,泛川派之雅正幽远,九嶷派之雄派之雄奇苍古等,皆极有特色。另有梅庵派之抑扬,中州派之高古、岭南派之刚健等,也皆有鲜明风格。而琴风之形成,一般认为是地域、师承、传谱、气候等的产物,实际上不能忽略的是各派所传承的琴道观念(今所谓“美学思想”,实质远非“美学”两字所能概括)。这可能是影响各家琴风的更深层的原因。如中和、雅正、清丽、和润、恬淡、虚远、古朴、宁静等,最能体现琴乐之特质,为极大多数琴家所推崇,绝非地域、传承、琴谱、气候等所能决定,实为琴道正传之必然。无论哪家琴派、何种风格,若与中和雅正、静远淡逸之基本意境相去甚远,便也失却了琴乐最宝贵的东西。事实上,琴风不只是一种艺术风格,而实际是操缦风格和深层意境的统一,是一个琴派琴道观念与操缦者个人之人生修养的体现。因此,往往有同一个琴派,同一曲子,因不同演奏,风格极为相似而意境相去甚远的情况;也往往有不同琴派所奏所奏同一曲子,即使传谱不同,而意境甚为相近者。曹柔指诀云:“左手吟猱绰注,右手轻重疾徐,更有一般难说,其人须是读书。”也即是说指法关乎风格,意境须是“读书”。而琴风,则是艺术风格与修养意境的统一。 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,信息传播的发达,传统琴派中受地域、传谱、师承、风俗等等影响的因素,种种差别将越来越小,甚至会趋天消失。因此有人认为琴派之别乃古代社会交通不够发达的产物,将来会在现代社会的融合中逐渐消失。但若考虑到琴乐中更为本质的“意境”内涵,则琴派之别将会长期存在。重视乐以兴德、养性修身,静以致远传统琴道观念,与趋向表演化、大众化、“音乐艺术”化,两者之间琴学观念的不同,必然会体现于琴风的不同。这使我们想到古时关于琴派的另一分类,即有儒派、山林派、江湖派之不同。《春草堂琴谱·鼓琴八则》谓:“弹琴要辨派,而后不误所从。所谓派者,非吴派、浙派之谓也。高人逸士自有性情,则其琴古淡而近于拙,疏脱不拘,不随时好,此山林派也。江湖游客以音动人,则其琴纤于靡而合于俗,以至粥奇谬古,转以为喜,此江湖派也。若夫文人学士适志弦歌,用律严而取音正,则其琴和平肆好,得风雅之贵之遗,虽一室鼓歌,可以备庙廊之用,此儒派也。辨别既明,不可不从其善者。”
山林派、江湖派、儒派之别,基本即是琴风中意境之差别。今时琴坛已无“山林”“江湖”“儒派”等传统之名了,但操缦意境之差别实无古今!古代琴书中常见的“琴为圣乐,君子涵养中和之气,藉以修身理性,当以,道言,非以艺言也”(《诚一堂琴谈》卷一)等基本观念,今天,可能会被目为“高雅化”,作为不利于古琴普及的陈腐观念,甚至视作有碍古琴“大众化”的负面因素而抛弃。但就古来琴道的本质而言,若失却此基本方面,则琴将不复为琴,中华琴道或就此绝响;而琴,作为中华上古传下之所谓“民族乐器”,也就殊不足贵了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