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子谦先生古琴艺术初探
李凤云
著名古琴家张子谦先生,1899年农历8月29日出生于江苏仪征。早年父母双亡。7岁入塾,塾师即广陵派琴家孙少陶先生。13岁时伯父为他买了一张古琴,和两个堂兄弟正式拜师,跟随孙先生学习古琴。两个兄弟兴趣索然,学无所成,而张子谦于琴则情有独锺,很快掌握了基本指法,从入门琴曲《仙翁操》开始,经过刻苦练习,细心玩味,逐步领悟出了琴中的无限滋味。几年的工夫,广陵派著名曲操《龙翔操》、《梅花三弄》、《平沙落雁》等已弹得出神入化,孙先生当时赞之曰“还有点天才”,甚至说“我不如你”。
一、创“今虞” 撰《操缦琐记》
张子谦先生23岁(1922年)离开家乡,到天津中孚银行做练习生,后来转为行员,一干便是五年。这期间不得不中断抚琴,“客津沽辍弹五载”(《操缦琐记》)。此后他来到上海,在浦东公茂盐栈工作,“此来海上,携琴自随,始得时一温理。”说来也巧,张子谦正在为“孤陋寡闻,索然无侣”发愁之时,似乎是命运的巧妙安排,原来同楼里就住着弹琴妙手。“甲戌(1934年)秋,获交修水查阜西、庐陵彭祉卿两先生,同居浦左,朝夕聚晤,弦轸乃无虚日。”在当时的琴坛便有了“浦东三杰”之称。查阜西善弹《潇湘水云》,琴界人称“查潇湘”;彭祉卿善弹《渔歌》,有“彭渔歌”之誉;张子谦善弹《龙翔操》,被誉为“张龙翔”。
1936年,他们崇尚明代琴家严天池创立虞山琴派和发展古琴艺术的功绩,谋“来日中华民族之音乐,保有黄炎遗胄之成分”,开始商议创立“今虞琴社”,以勉励今人复兴琴乐。三月一日琴社正式成立于苏州。“海上同志既翕然麇集,而全国琴人得通风气者,更数十辈。躬逢盛境,诚为生平所未有。”由于上海社友较多,赴苏州活动不便,在第九次月集时,商定十二月,分为苏社、沪社两地活动。浦东春江路17号张子谦的住所,便成了今虞琴社在上海的地址。从此,先生在工作之余,把全部精力和心血,都倾注在古琴事业上,琴、琴友、琴社成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。这从他所撰共十册、百余万言的《操缦琐记》中可见一斑(“文革”中遗失一册,其余九册保存完好)。
琴社成立不久,抗日烽火燃遍全国。先生有感于兵荒马乱之中,世事无常,而有关琴坛诸事项,极必要记录以备将来查考,由此便萌生了写《操缦琐记》的念头。他在该书自序中写到:“……嗟乎,羁栖孤岛,飘摇可念。白云苍狗,变幻靡常。鉴往思来,浸浸可虑。既有昔日之胜忽焉而衰,则今日之聚又胡足恃。燕巢危幕,一息茍安。瞻念前途,不知何若。安见聚者不可复散,胜者不可复衰乎。是今日之一举一动,弥足纪念。爰自八月廿一日始,凡会琴、抚琴、习琴、访琴诸端,事无大小,咸笔之于册,以志不忘。所冀吾琴人终不散,琴事终不衰,则余记将永弗辍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果可使余继续操笔写此者,则一、二十年之后,当大有可观矣。虽然率尔操觚但求纪实,文词之美瞻固然所计。倘他日以此为琴史之长编,或为大雅宏达之所撷取焉。”我们今天重翻此书,里面很多重要数据确实弥足珍贵,书中记录了三十年间先生与琴界、文化界乃至工商界人士的交往。读之不但可以了解三、四十年代至五、六十年代上海文化界乃至全国的琴坛情况,弥补史料之不足;还可知晓张子谦先生及其它琴家的艺术观点、琴学趣味。由此可验先生当初断言之不谬。
一九三七年,《今虞》琴刊问世,洋洋三十万字和一部分珍贵的图片,“内容包括琴论、琴史、琴曲、琴事记述、艺文等部分,汇集琴诗、琴曲和近代琴人、琴社的数据颇为丰富,并提出了利用现代音乐知识,系统收集整理古琴音乐遗产的主张,在古琴界有一定影响。”(《中国大百科全书?音乐舞蹈》卷)其中刊有张先生的论文《广陵琴学过去及将来》,及《满庭芳》、《忆江南》词各一首,还有一副张先生撰写的集琴曲名对联。其时,国难当头,烽烟战乱,张先生等为此书的刊印、发行,历尽艰辛。彭祉卿在《今虞》编后语中高度评价了张子谦、沈伯重的奔走、劳作,认为此书的出版,系“属二君督工踵成之”。然而,战乱使琴社不得不中断了活动。
沉寂了一年后,琴社活动又逐渐恢复。张先生在《操缦琐记》中对这一阶段的记述,感慨良多:“讵好景不常,玄黄易色,风鹤声中(程)午嘉避鄂;一(柳希庐)走黔;查(阜西)彭(祉卿)二公之滇;余子亦星散不得聚。社址既化榛莽。余之藏琴、藏谱,亦多沦浩劫,此调不弹忽焉半载。追溯旧游,心绪灰冷,以为昔日胜概,殆不可再。不谓今春,如方旧雨,又稍稍来集,踪迹所得达二十余人,于是,琴社有继续召集之举。”1938年8月21日,琴会在上海古柏公寓礼堂雅集。以后,琴社每月定期雅集一次。1939年7月始,又增添了每星期小集一次。讨论琴曲,切磋技艺,互通信息。其间,张子谦得交各路琴人,并与他们建立了深厚友谊。值得一提的是与音乐家沈心工的交往。
沈心工名庆鸿,字叔逵。1870年生于上海,是我国近代音乐的先驱,乐歌运动的代表。早年留学日本,归国后,执教于上海南洋公学附小。他不但经常参与琴社活动,其住所“沧州公寓”也是琴友经常雅集的地方。有时还仰仗其社会活动能力,为琴社排忧解难。张子谦在《操缦琐记》中记到:“(1938年8月29日)午后访草农,偕至沧州别墅晤沈叔逵先生———新社友也。先生精音乐,擅歌,生平作曲綦多,有《心工唱歌集》行世。与之讨论达二小时之久,所言多有见地。琴略能弹,惜未能甚专。出潞琴一,装璜极富丽,惜弦不齐,未克一奏,颇怅。别时蒙赠《心工唱歌集》一册。”
沈心工曾为琴社创作社歌,“二月三日……请其作社歌,居然完成,并亲自交来。社歌命意谴辞均甚佳,分三段。”这份乐谱如今已无从寻访了,甚憾。当年,琴人李子昭逝世时,沈心工也曾创作琴歌作为哀乐,由今虞琴人在追悼会场唱奏。
1939年3月19日,琴社为沈心工七十岁生日祝寿:“午后,景略、守之来,同往叔逵先生处,……拍照后开始祝寿。……寿翁款待极殷,……歌《我的家》曲,合家齐唱,音调柔和优美,家庭祥和之气充溢眉宇,可钦可羡。”张先生晚年还常常与笔者提起当年同沈心工的这段交往,并称“我和他是忘年交”。
1941年1月4日,今虞琴社在浦东同乡会举行了一场公演,被张老称之为“琴社第一次重大举动”。从《操缦琐记》这天的记录中,可见当时琴社活动状况之一斑:“本日,本社公开演奏。穷十余日之力,各事均已就绪。入座券亦销罄,……往来购券者甚多,券已告罄,无法应付,结果请其留下地址,以备月集时专函请其来听,始怏怏而去。会场迄五时后始布置妥当,台上置屏风八扇,高几四,杂置松树、盆景、瓶炉之属,尚觉幽雅。另装放音机一具,恐后座听不清也。七时,持券者开始入场。……演奏时,秩序极好,喘息俱无,诚为难得。”
解放前后的几十年间,张子谦先生操持社务,为琴社开展正常的活动奔走呼号,得到社内外琴人的一致嘉许。维持一个没有营利的、从事高雅艺术的民间社团,人员、经费、场地、活动安排等等,其困难程度是可想而知的。1939年2月4日“早接剑丞信,关于社务谬加赞许推崇,阅之甚愧。半年来并未有何建树,略有些微成绩,皆同志诸公匡助之务,余何有焉。”1956年2月28日记:“……谈琴社情形,甚悲观。据云,本月仅收到社费三元五角,房租须卅元一月,不知如何维持。余实一筹莫展。”1959年9月19日“琴社工作,我在五、六年前因纱厂工作紧张,无暇过问。自调入民族乐团后,既有时间又有兴趣。另一方面想到既然专业,更应该对于古琴有所贡献,一定要将琴社搞好,因之奔走推动,不遗余力。……国庆节演出节目,经音协拟定后正加强排练。距演出日期已无多日,不料振平得音协通知,演员经审查后,队中有七人,其原单位或里弄居委会均不同意演出,因之不能参加。……此次变化影响琴社极大,重整旗鼓愈觉困难。虽将来变化难以逆料,然以历来情况揣测,本来是一盘散沙,今则完全涣散。如何收拾,除非有正式领导以彻底改造或者尚有可为,否则必垮无疑矣。”
七十年代末,琴社再度复兴,张子谦先生以八十高龄出任社长。一时间,琴社呈欣欣向荣局面。
二、倡琴歌 扬古韵遗风
中国古代音乐,尤其是古琴音乐,一向有唱奏合一的传统。古有“舜弹五弦之琴,歌南风之诗”的记载。《史记?孔子世家》载:“《诗》三百篇,孔子皆弦歌之。”张子谦先生十分注重传统琴歌的挖掘、整理和新琴歌的创作、发展。曾坦言:“余对于弦歌向来积极,颇思独创一格,发挥古典音乐唯一之精神”。
早在三十年代,张子谦就对琴歌有所注意,其《操缦琐记》1938年9月24日记到:“……琴曲本应歌唱,但废之久矣。颇思研习成功,将来拟正之沈叔逵先生,当可有所发明也。”据樊伯炎先生讲:“1936年,我在上海结识了张师子谦。他弹琴之余,偶可昆曲,而我度曲之余,从张老为师,初学操缦。……张师在《治心斋琴谱》中抄示岳氏《精忠词》之谱试音研究,嘱我订出节拍,我就承担了这一任务,并将不符合吐字行腔之处稍作改动,经张师审定后,由我试唱,张师攻琴和箫,……1939年‘今虞’在沪首次公演于浦东同乡会礼堂。”救亡运动中,“今虞”不时唱响的这首《精忠词》,亦不失为琴人为抗战所做的具体贡献吧。半个多世纪以来,这首歌早已成为了音乐会的保留曲目。
《操缦琐记》中大量记录了张子谦和多位琴人孜孜以求、切磋琴歌的生动景象。试拈几条有关《精忠词》者:1938年12月3日“饭后,景略来栈,同往草农,试歌岳武穆《精忠词》。音节悲壮,谱入丝桐,颇多可取。因填入工尺,暇拟定准板拍,将来亦可吹奏也。”12月12日“午后,冒雨走访(草农),与之研究《精忠词》。点板一过,歌弹数遍,大致赞成,间有一、二句须斟酌,什九已无问题矣。”12月16日“午后,冒雨访景略,……再度改正《精忠词》拍板,可无间矣,闲话至天黑始归。”12月18日“……伯炎、云孙试唱《精忠词》,声调高低,颇费斟酌。过高则丝竹无音,过低又不足以发挥曲情。数度试歌,始觉稍可,仍有改善处,尚须再度试习。”12月21日“……伯炎试唱《精忠词》,已完全成功。以其天赋歌喉,更觉激昂慷慨,不可多得。”
早年张先生为琴歌打谱,开始“点拍”时,一般是先由其大女儿家璞反复试唱,然后邀请社友吴景略、沈草农等先生共同试弹、试唱。清道光十三年(1833年)刊印的《二香琴谱》中有琴歌《梨云春思》,张子谦喜其词,“久拟谱出弦歌”。此歌的打谱工作始终得到沈心工在音乐方面的指导。1938年11月7日《操缦琐记》中记到:“午后访景略,商《梨云春思》。按谱一过,音节觉尚婉转。高音用至七弦一徽,低音多一弦徽外,为曲中少有。通体流畅,有辞琴曲向极呆板,惟此不为辞句束缚,斯为难能。茍歌者得法,必多可听。点定板拍,极有出入。景略不愿留为之,乃同往商诸沈叔逵先生。承允试定一、二段,能有根据,推衍当较易矣。研究约二小时,始各别去。”几天后,沈心工将整理好的谱子送来。11月15日“邀景略往草农处看《梨云春思》谱所定板拍。试弹、试歌,大致甚好,唯所定节奏,完全根据歌唱,对于指法不无小有出入,如背锁延为慢三板之类,似须加以斟酌。叔逵先生允为完全点定,弥深欣慰,不日当可观厥成矣。”11月30日“午后,偕玉蓉往景略家小坐,试弹《梨云春思》,节拍颇不易斟酌。宜于弹者,往往不宜于歌;宜于歌者,势须改动谱子方能调协。景略有退志,余仍主努力为之。凡一事成功,例须有许多波折,打破困难,自然游刃有余矣。”转年的2月1日“晚谱《梨云春思》,改定第四段板。初点第五段板,命家璞试唱,音调虽平,未尝无可取处。拟再点两段,如大家认为不好,亦只得终止矣。”2月2日“午后访景略,……出所定《梨云》板拍,请校正。景略认为尚好。适张女士来,试歌一、二段,音调仍平,但间亦有可取处。此曲共十段,所谱旧词多系句读平整者,求峭拔自不甚易。且词太长,茍声调高亢歌者,亦难为继。果平平唱出,能得缠绵婉转之致,斯亦在。晚归,复点成六、七、八、九四段。十二时始寝。”2月3日“余点定之《梨云》数段,试弹歌,叔老尚认为可用,私心甚慰,当努力完成之”。2月6日“午后,景略以事来栈,同至其寓,细校《梨云》板拍达三小时之久。中有数句大费研究,结果幸皆称意,相与大乐。至此可谓完成十之八、九矣。”就是这样,常常一句就要研究二、三个小时,直至满意为止。数月后,“全曲已臻妥善”,最后再自己抄写、油印,装订几十册,分送本社、外埠琴友和浦东同乡会。这首琴歌的第一次演唱是在1939年2月26日的月集上,由张翰胄女士演唱,“张女士歌极好,大得全体赞许,以众请一度复唱,尤觉佳妙”。在后来的月集和琴社演出中,琴歌《梨云春思》成为保留曲目之一。 |